|
一、高度集中的产业结构:垄断滋生的土壤
(一)三巨头主导的市场格局
在美国猪肉行业,市场集中化程度极为显著,呈现典型的 “寡头垄断” 特征。史密斯菲尔德食品、JBS 美国和泰森食品这三大行业巨头,在 2020 年生猪屠宰市场中,分别占据 25.4%、18.2% 和 16.0% 的份额,三家合计占比高达 59.6%。这表明,美国猪肉生产与销售的大部分份额被这三家企业牢牢掌控。紧随其后的其他七家规模较小的猪肉加工企业,市场份额在 2.2% 至 4.6% 之间不等,而十大企业在 2020 年的合计市场份额竟达到惊人的 85.9%。在这种市场格局下,头部企业具有极大影响力,其一举一动皆能对整个行业产生重大影响。
在采购模式方面,美国猪肉行业以远期销售合同为主,现货市场交易占比极低。2019 年,通过现货(现金)市场采购的生猪占比仅为 2%,而通过销售合同采购的生猪占比达 62%。这种模式使得头部企业能够通过合同约定,提前锁定生猪供应和价格,进一步巩固了其在产业链中的地位。此外,在养殖环节,69% 的生猪通过生产合同养殖,加工企业掌握着从仔猪供应、饲料投喂到生猪定价等一系列决策权,养殖户在此模式下,更类似于加工企业的 “生产车间”,缺乏自主定价和产量调整的能力。
(二)纵向一体化的闭环控制
大型加工企业通过 “生产合同” 实现纵向一体化,深度介入养殖环节,形成了从养殖到加工的闭环控制体系。在此模式下,加工企业与养殖户签订生产合同,由企业提供仔猪、饲料、兽医及医疗物资与服务,甚至包括仔猪往返养殖场的运输,养殖户则只需按照企业制定的生产管理规范,提供猪舍设施、土地、劳动力等进行饲养,并获取相应报酬。这种紧密的 “企业 + 农户” 模式,大幅增强了加工企业对养殖环节的控制力度。
以 2009 年为例,史密斯菲尔德通过缩减 5 万头母猪存栏量,并从 1800 万头仔猪中淘汰 100 万头,直接从源头控制了生猪的产量。在纵向一体化模式下,这种操作变得较为容易,加工企业可根据市场行情和自身利益需求,灵活调整养殖规模,而养殖户只能被动接受。当市场价格低迷或者成本上升时,加工企业可通过减少仔猪供应等方式降低产量,避免亏损;当市场价格高涨时,则加大养殖规模,获取更多利润。这种闭环控制体系使加工企业在市场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也为后续的价格操纵行为埋下隐患。
二、2018 年诉讼核心:减产联盟与价格操纵指控
(一)饲料危机引发的减产潮
2008 年,一场饲料危机对美国猪肉行业产生重大影响,成为这场反垄断诉讼的导火索。玉米和豆粕作为生猪养殖的主要饲料,价格自 2008 年开始大幅攀升。对于深度介入养殖环节的加工企业而言,这无疑是巨大挑战。由于饲料成本在猪肉生产总成本中的占比超过 65%,成本的大幅增加直接压缩了企业的利润空间。
在这场危机中,泰森食品和史密斯菲尔德等行业巨头率先做出反应。2008 - 2009 年间,泰森食品的母猪数量大幅减少超过 25%,意味着其生猪养殖的源头规模被削减四分之一以上。史密斯菲尔德也受到影响,2009 年母猪存栏量减少 3%,2010 年又进一步减少 5%,即 4.5 万头。这种大规模的种猪和能繁母猪数量缩减,直接导致仔猪出生率下降,从源头上控制了生猪的产量。
除在育种环节采取措施外,加工企业还在生产和加工环节多管齐下。在生产环节,它们增加生产合同的使用比例,如 2014 年,史密斯菲尔德约 76% 的生猪来自合同养殖场。通过这种方式,企业能够更精准地控制合同项下的生猪产量。同时,企业还通过部分淘汰存栏生猪来减少生猪数量。2009 年,史密斯菲尔德公开确认,其美国市场的年生猪存栏量减少了 200 万头,这一数字对市场供应产生重大影响。
在加工环节,企业也有相应策略。以荷美尔为例,2014 年,它将其洛杉矶工厂的猪肉加工产能每日削减 500 头。这种对屠宰率的控制,使得进入市场的猪肉数量进一步减少。此外,企业还通过增加猪肉出口量来调节国内市场供应。JBS 曾表示,其过去两年的猪肉出口量占美国总产量的比例从 15% 提升至 20%。大量猪肉运往国外,国内市场的猪肉供应相应减少。
(二)“数据共享” 下的共谋嫌疑
这些看似各自独立的减产行为,背后可能存在更深层次的关联。原告方认为,这些大型加工企业之间可能存在无形的 “联盟”,而第三方数据聚合服务机构 Agri Stats 可能是这个联盟的纽带。原告指控,这些企业通过与 Agri Stats 合作,共享产量、成本、利润等敏感数据,从而形成事实上的价格操纵联盟。
从 2009 - 2017 年,美国猪肉市场发生显著变化。猪肉批发价从每磅 0.66 美元涨至 0.85 美元,涨幅高达 29%。而同期,国内可消费猪肉量仅增长 2%,人均消费更是下降 6.2%。在市场供需关系中,当供应量增长缓慢甚至减少,而价格却大幅上涨时,背后可能存在非市场因素的干扰。原告方认为,这是加工企业通过协同减产,人为制造市场短缺,从而推高价格的有力证据。
在反垄断诉讼中,“超额收费” 是衡量损害的关键指标。每磅猪肉的超额收费,等于被指控存在价格操纵联盟期间的猪肉价格,与更具竞争性时期的猪肉价格之间的差额。所有猪肉采购方承担的总超额收费金额,就是每磅猪肉的超额收费乘以被指控联盟期间的猪肉销售量。若这些指控成立,那么这些加工企业将面临巨额赔偿,这不仅会对企业财务状况产生重大影响,也会对整个美国猪肉行业格局产生深远改变。
三、争议焦点:合理减产还是非法共谋?
(一)企业的 “成本转移” 抗辩
被告方的猪肉加工企业,面对反垄断诉讼指控,提出 “成本转移” 抗辩逻辑。他们认为,2008 - 2009 年那一轮饲料价格的大幅上涨是整个事件的根源。在市场经济环境下,企业以追求利润为目的,当成本大幅增加时,为维持自身盈利水平,采取减产措施符合微观经济理论的正常市场行为。
从数据来看,饲料成本在猪肉生产总成本中的占比超过 65%,这一比例较高。对于通过生产合同与养殖者合作,或者自身拥有养殖场的加工企业来说,饲料价格的上涨直接导致成本飙升。若不采取减产措施,继续按原有规模生产,猪肉生产成本将高于市场售价,企业将面临严重亏损。
史密斯菲尔德的首席执行官兼总裁在 2009 年 5 月公开表示:“早在 2008 年 2 月,我们就意识到牲畜供应过剩,市场价格下跌,所以率先采取行动,缩减母猪存栏量。” 企业将这一表态作为自己主动应对市场变化,合理调整生产规模的证据。他们认为,自己的减产行为是为避免整个行业陷入过度生产、价格暴跌的恶性循环,是在维护行业的健康发展。
(二)法律层面的 “谢尔曼法” 争议
然而,原告方依据 1890 年的《谢尔曼法》第一条,对企业的行为提出指控。《谢尔曼法》第一条明确规定,任何限制各州之间或与外国之间贸易或商业的合同、以信托或其他形式的组合或共谋,均被视为非法。原告认为,这些猪肉加工企业之间存在通过口头协议或者协同行为来限制贸易的情况,其核心是通过减产来操纵价格。
在这场法律博弈中,关键争议点在于如何证明这些企业的减产行为是 “非竞争性共谋”,而非各自独立的市场决策。原告方将矛头指向第三方数据聚合服务机构 Agri Stats。他们认为,Agri Stats 为这些企业提供了数据共享平台,使企业之间能够实时监控彼此的生产和定价情况。通过这个平台,企业可以同步减产节奏,形成事实上的价格同盟。
从实际操作来看,Agri Stats 从猪肉加工企业收集机密的生产与财务数据,经过处理后再反馈给这些企业。这些数据包括产量、成本、利润等敏感信息,企业可根据这些信息精准调整自己的生产和销售策略,避免出现 “一家减产,别家增产” 的竞争局面。这种数据共享行为在 2023 年被美国司法部认定为非法,并对 Agri Stats 提起诉讼。司法部认为,这种数据共享服务帮助企业达成价格操纵的共谋,严重破坏了市场的公平竞争环境。这一诉讼结果为原告方在猪肉反垄断诉讼中提供了有力的法律支持。
四、行业影响与政策启示
(一)和解背后的行业阵痛
这场反垄断诉讼在 2025 年逐渐走向和解阶段,泰森、史密斯菲尔德等企业累计支付超 1.8 亿美元和解金。尽管这一数字看似庞大,但只是这场行业风波的一部分。在和解协议中,这些企业均未承认过错,这种态度反映出企业对自身行为的认知与法律判定之间存在巨大分歧。从企业角度看,它们的减产行为是在饲料价格上涨、市场供需失衡背景下,为维持企业生存和行业稳定而做出的无奈之举。但从法律和市场公平竞争角度出发,在高度集中的产业结构下,这种减产行为易被认定为 “隐性共谋”。即使企业初衷是应对成本压力,在缺乏有效监管和透明市场机制的环境下,其行为也可能触犯反垄断法的规定。
这场诉讼对美国猪肉行业产生了深远影响。它不仅使企业面临巨额经济赔偿,还损害了行业声誉。消费者得知企业可能存在价格操纵行为后,对猪肉产品的信任度下降,这对整个行业的销售和市场份额产生负面影响。此外,这种行业内的不正当竞争行为抑制了创新和行业的健康发展。当企业可通过操纵价格获取利润时,便缺乏动力进行技术创新和提高生产效率,这对美国猪肉行业在全球市场的竞争力构成巨大挑战。
(二)政策应对与产业转型
1.美国的结构性改革
面对猪肉行业暴露的垄断问题,美国政府采取一系列结构性改革措施。2023 年,美国农业部宣布拨款 8900 万美元,专门用于扶持独立肉类加工企业的创办与扩张。这一举措旨在打破现有垄断格局,增加市场竞争主体,促进市场公平竞争。
美国政府还推动生猪养殖者组建 “卡珀 - 沃尔斯特德合作社”。这种合作社形式可让养殖者联合起来,利用反垄断豁免的政策优势,提升在市场中的议价能力。以往,单个养殖者在面对大型加工企业时处于弱势地位,通过合作社形式,养殖者们可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加工企业的不合理定价和市场操纵行为,争取更多利益和话语权。
2. 对中国的启示
中国的猪肉行业虽与美国在产业结构和市场环境上存在差异,但能从美国的这场反垄断诉讼中获得启示。近年来,中国猪肉行业的集中度逐渐提升,2024 年中国前十屠宰企业份额达 35% ,尽管与美国的高度集中相比仍有差距,但这种趋势值得关注。为防止类似垄断行为在中国发生,可借鉴美国经验,建立 “减产备案制度”。要求头部企业在进行减产决策时,必须向相关部门备案,并公开减产计划和原因。这样,监管部门可及时掌握企业动态,防止企业之间通过协同减产操纵价格。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发展,数据共享平台在行业中的作用日益重要。中国需加强对这类平台的监管,防止企业利用数据共享交换敏感信息,形成价格操纵联盟。要明确数据共享的边界和规则,确保数据使用是为促进市场效率和公平竞争,而非成为企业违法违规的工具。
五、结语:垄断与效率的永恒博弈
美国猪肉反垄断诉讼,本质是产业集中化与市场竞争的激烈冲突。当三大企业掌控近 60% 的屠宰量时,任何减产动作都可能被视为 “垄断行为”,即使出于合理成本考量,也需接受法律与市场的双重审视。这警示全球肉类行业:在追求规模效率的同时,必须建立透明的市场规则,避免 “合理商业决策” 与 “非法共谋” 的边界模糊。对于正在走向集中化的中国猪肉产业,如何在效率提升与竞争保护间找到平衡,或许是比诉讼本身更重要的课题。(互动思考:当行业集中度超过 80%,企业的自主减产是否必然涉嫌垄断?欢迎在评论区分享你的观点。)
|